站起来,鼓足勇气走到了门边,“表妹”两个字还没出口,门扇突然从里头打开了。阿姹背对着皇甫佶,用袖子抹了两把眼睛,扶正了发簪,然后扯过衣摆一抖,昂首转过身来。她穿男装不怯弱,十足像个潇洒的儿郎。
脸上也没有了泪。
皇甫佶提起的心放回了肚子里,他想:表妹还小,不晓得家破人亡是什么。在乌蛮三年,段平和达惹对她来说,只是模糊的影子了。
阿姹走近皇甫佶,用她那微肿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他,“阿兄,我阿耶被皇帝治罪,你早就知道了,是不是?”
皇甫佶不愿再瞒她,他说:“我在鄯州时,听薛相公提起来。”他忙又补充,“但陛下的诏书,没有说舅父的罪殃及子女,所以你不要怕。”
阿姹甚至对他展露了一点微笑,“所以你特地来乌蛮找我吗?”
皇甫佶缓缓点头。经过昨夜翁公孺一席话,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莽撞。各罗苏府是乌蛮人的地盘,属于天高皇帝远,到了京城天子脚下,谁知道段平女儿的身份,会不会触及某些人的逆鳞呢?
皇甫佶知错立刻会改,他跟阿姹说:“我叫翁师傅自己回鄯州,我还送你回太和城,各罗苏是你舅舅,会对你好的。”
李灵钧把侍从们都打发走了,自己去树下捡批杷,一双耳朵却竖了起来。
段平的事,是李灵钧昨天在蜀王的屏风外偷听来的,刚才一时不忿,说漏了嘴,面对阿姹,他还有点心虚。听皇甫佶说要再返回乌蛮避祸,李灵钧眉毛便皱起来:至于吗?去蛮人的地盘避祸?
他不禁插嘴道:“陛下都说了,段平的罪不祸及子女,难道京城谁还敢对她不好吗?”这话出口,皇甫佶和阿姹脸上都露出怀疑的表情,李灵钧不禁腮帮也热了,“只有我父亲和翁师傅知道她姓段,别人都不知道,连我母亲都不知情。”他将下颌一抬,傲然道:“我说她是皇甫南,她就是皇甫南,谁敢说不是,哼,我把他像这枇杷一样,射个稀巴烂!”
这话简直孩子气十足。皇甫佶是个与人为善的性格,他看李灵钧,也不是那样令人生厌了,“多谢……”
阿姹早打定主意了,说:“我不回乌蛮,我要去京师见皇帝,跟他说,我阿耶是冤枉的。”
李灵钧对皇甫佶多少还有点佩服,对阿姹就只有轻蔑了。他嗤一声,“你以为陛下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?”
阿姹胸有成竹,“我嫁给皇帝当妃子,就可以天天见到他了。”
皇甫佶和李灵钧都是一呆,随即李灵钧“扑哧”一声笑出来,他故意瞪大了眼,“就凭你?”但见阿姹的模样,“丑人多作怪”几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来,他摇摇头,“你知道陛下多大年纪?陛下六十多岁了,做你阿翁都有多余!”
阿姹眸光落在李灵钧脸上。她刚才躲在被子底下,除了流眼泪之外,也动了不少脑筋。嫁给皇帝是负气的话——六十多岁,想想就老丑得吓人。但她讨厌李灵钧。
阿姹第一眼看见时就厌恶他,因为她骄傲,而他的眼神,仿佛她是他脚下一摊泥。
她若无其事地“哦”一声,“蜀王殿下不是想当皇帝吗?那我就嫁给蜀王,叫他追赠我阿耶做国公大将军好啦。”
李灵钧正在啃枇杷,闻言,讥笑和轻蔑都冻结在脸上,他扔下枇杷,瞪着阿姹,“你……放屁!”
阿姹冷哼一声,撇下他们往外走,经过李灵钧身边时,她故意也狠狠撞了一下他的肩膀,李灵钧怒不可遏地追上去,“大胆!”
阿姹拎着袍角飞跑起来。蜀王府在西岭下,阿姹离开王府,到了山脚。她把马系在道边,用双耳刀割断藤蔓,徒步上山。她在乌爨三年,很会攀山越岭。
到半山腰时,已经暮色苍茫。阿姹在林子深处挖了一个坑,割下自己的一把头发——身体发肤,受之父母,她不想死,只好把头发送还给他们。她把那束头发用丝线缠一缠,埋起来,上头竖了一道木板做的碑,一丝不苟地刻着段平和达惹的名字。
她想了想,又在父母的名字下头,刻了“遗南”两个小字。
做完这些,她爬上一块石头,坐在上头发呆。西岭的雪顶泛着青白色,山风飒飒的,吹透了她的袍衫,山下黑色的船影缓缓移动,船上插着旗帜,那是满载了麝香生金、象牙犀角的贡船,从滇南缘水北上,要进京师的。
别人都以为她把段平和达惹都忘了,其实阿姹始终记着他们送她到太和城的模样。大概那时段平已经从皇甫达奚嘴里知道,段家在劫难逃,所以才把她送给了各罗苏,彻底当做没这个女儿。
我阿耶阿娘爱我。我姓段,不姓皇甫。她心里对自己说。
回到蜀王府时,天已经黑透了。皇甫佶在门外徘徊。绢纱灯笼照得人头发尖都在发红,他像个急于和情人密会的登徒子。见阿姹回来,皇甫佶脸上的忧色一扫而空,“我以为你……”皇甫佶的话硬生生吞了回去,他看见阿姹的头发短了一截,难道真的要做尼姑去?
“我去山上祭拜他们了。”阿姹小声说。
皇甫