吕蒙手里的只是一两大小,和纽扣差不多,如今躺在箱子里的却全是一汉斤的大货,别说拿在手里,光是用目光盛着都能感受到重量。
有权动手的人当然是孙权。他的手掌又大又厚,没法挤进金饼间细密的缝隙里,只能伸进去一搅,把原本整齐的结构搅得乱七八糟,然后捞起一手金灿灿的收获。虽然是三代经营、江东新主,但这也是他第一次听见大量黄金碰撞的声音,清的,脆的,像是马上就要碎掉,听得让人紧张冒汗,又悦耳得心头发颤。
他深吸一口气,捏起金饼,在灯里看,在黑里看。他说:“你们知道酎金吗?以前每年正月朝廷作酒,八月酒成,各王侯从封国来到都城祭拜宗祠,祭祀奉酒,进献贡金,送的黄金就是酎金。要是黄金成色不足、缺斤少两,就削县、除国、夺爵、下狱。那是皇帝用来治理诸侯王的手段,所以酎金,既是他们的催命符,又是他们的买命钱。”
“这就是酎金。”他用指尖轻轻弹响一枚金饼,“我从前看不懂的那些文句,现在全都通了。他是废帝啊,废帝怎么能进京呢?他甚至没有进奉酎金的权力。这么多金饼,别说一年、两年,已经足够他祭拜二三十年了,但他再也没有机会使用,只能放在这里,就在屏风下面,就在衣镜旁边,每天看着,想着。想什么?当然想要把它们带到都城去,到宗庙去,到天子的宝座上去。他自己已经没希望了,所以才给孙家留下了那卷书简啊!”
他说完就笑出声来,笑得紫髯根根乱颤,笑得脱下了伪装。他说:“跪下!”吕蒙愣了一下,屈膝跪在面前,孙权就伸手摸着他的头盔,又轻轻拍打,像祖父对着孩子做的。完了将手里的一枚金饼抛到吕蒙怀里。吕蒙拿起金饼,这超过他整支部曲一年的开支奖赏,可他感觉浑身不自在。
吕蒙问:“少主,我们真要用这样的冥货?”
孙权说:“曹孟德能用,我怎么不能用?”
“曹操暴虐!而且江东人心浮动,一旦消息走漏出去,很难说是好事还是坏事。”
“酎金、马蹄金、麟趾金,全是奉天敬神、祥瑞之兆的器物,哪有坏事?”孙权有些不耐,“吕子明,你不读书就少说话!”
吕蒙眯起眼睛,一下子住了嘴。他是个自尊极强的人,平时自己拿粗人身份来搪塞、伪装,都没问题,但要是被别人这么评说,那就是另一回事。孙权最擅人心,以前绝不会提起他这个痛处,今天却变了个样子。
孙权也不管吕蒙的情绪变化,视线转向刘基。刘基没跪,也没看金饼,还在想孙权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。
刘基问:“将军是不是拿到了一篇《筑墓赋》?海昏侯写过无数卷《筑墓赋》,但其实还有最终的一个版本,落到了将军手上?”
孙权眼里闪过一丝惊讶。
“你的意思是,那篇赋文有很多份?”
“不仅有很多份,还有很多个版本。”刘基说,“每份都不一样,像是从一棵树干上长出来的无数枝条,又像是一座迷宫。子义兄在迷宫里徘徊甚久,才摸清了整座陵园的结构,找到这座墓穴的位置。”
孙权的表情凝住了。他能把自己看过的《筑墓赋》一字不差地背出来,但却没法从中得出大墓在哪里。他再问:“怎么知道的结构和位置?”
刘基就把陵园和长安城的形制关系、宫阙和墓宫关联,都粗略说了一遍,但没有提铜当卢上星象的事情。
他越说,孙权的一双碧眼就越是阴沉——并不是他没有解读出赋中的句子,而是他读过的一份里,根本就没有提及这些内容。
这就像本以为进了一处私家园林,忽然发现原来是座庞大的宫殿,有很多把钥匙,只是因为其他人已经把外面的重重大门都开启了,他才能姗姗来迟、登堂入室。当然,金饼在他手上,最珍贵的马蹄金、麟趾金,都在这里,可在他眼里,那金光忽然就暗了半分。自下墓以来一直充盈的、肿胀的自满感,突然泄了气,瘪了。
就像江东大位明明已经到了手上,可他始终觉得孙策是因为没有别的办法,才选择了他。如果周瑜姓孙、太史慈姓孙,那无论如何,也轮不到他这里。
但这种泄气的感受没持续太久,他丢下金饼,大步横穿房间,走进东室。
东室即是寝室,其中最重要的一件器物位于东北角,也是正常家中卧榻所在的地方——正是一座长近四米、高近一人的大型漆棺木。
孙权喊了一声,吕蒙没有进来,只有两名部曲士兵小步跑来。孙权一甩袖子,也不想理会,只命令两个士兵打开棺木盖板。
这是整个下墓过程里阴气最重的一步,两个人虽然都是精锐,却也踟蹰。孙权扶着腰间剑柄,说:“黄金,你们都看见了。剑,你们也看见了。”两个士兵在幽暗里互相看看,四只眼都白森森的,最后还是放了光,一前一后、同时发力,将庞大的盖板缓缓推开。他们不敢摔坏棺木,便挪放到旁边地上。
孙权却不忌讳,踩上棺盖板往里看,发现他们开启的只是外棺,里面的内棺用丝绢包裹,轻薄的丝绢底下透出精美繁复